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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在四個不同的地方上過夜校，第一處是我家住的離島。在1970年代初期，當地還沒有正式的夜中學，那是一間由地方人士義務教授的夜校，有語文和簿記等科目，音樂是唱革命歌曲。之後，政府開辦初級夜中學，我便可以在「正規」的夜中學唸一年級。但一年之後，轉到尖沙咀首飾工場當學徒，當時還沒有放棄唸夜中學，拿著離島夜校校長的介紹信，到工場附近的廣東道成人初級夜中學申請繼續上課。那時當學徒要住在工場，所以晚上上課也很方便。但唸了一年中二之後，教育署說該夜校學生人數少而要停辦。在廣東道夜校上課的最後一個晚上，幾位同學一起到鄰近的茶餐廰跟一位老師道別。老師多番鼓勵繼續唸書，現在回想當時的情境還是印象深刻。要繼續唸書的話，便要轉校，當時和幾位同學一起報考何文田官立成人夜中學，人家都說那是名校，不容易進入，但我也踫運氣考一下。為了增加機會，選擇了重讀中二。當時的想法是若果考不進夜中學的話，也就努力當我的首飾學徒，將來做一個出色的首飾師傅，也許會有自己的首飾工場。
後來何文田夜中學來信說收錄了我，當時卻沒有甚麼欣喜的感覺，倒是盤算要不要去唸，這是因為工場的落班時間是晚上七時，而學校也同時在七時上課。何文田離開尖沙咀有一段距離，我怎樣也不能準時上課，後來決定唸夜校是因為老闆的通融，我可以在六時十五分下班去上課。但我便得準時在早上十時前回到工場上班，免得其他同事不滿，當時我剛搬往觀塘居住，加上沿途正在興建地下鐵路，要早點起來才可以準時上班。若果要加班趕工的話，我便會在放學後回工場繼續工作。曾有好幾次要「通宵」趕工，兩個上課晚上之間沒有睡覺。上課初期，坐巴士二十分鐘左右便可由尖沙咀到何文田，但後來彌敦道興建地下鐵路，很多時候坐巴士要花上一個小時才可以到達。我於是改以徒步上學，沿彌敦道到佐敦道，在山林道口的麫飽店購買兩個麫飽，邊走邊吃，穿越伊利沙伯醫院後，沿衛理道到公主道，最後右轉到巴富街，全程不用四十五分鐘。
夜校的課程不算艱辛，除了英文課外，課本都是中文，教學語言是廣東話，老師教的東西在課堂上基本上聽懂了，而不懂的也必問個明白，星期天就整理課堂筆記，也算是溫習。重讀中二的一年可以說很輕鬆。但畢竟時間有限，也得放棄了一些東西，退出參加了數年的醫療輔助隊，也減少了參與自己離島的社區活動。
因為自己有興趣唸書，所以在工餘上課是一件開心的事，但有時候真的很睏，有好幾次在課堂上睡著了，不過老師還是很體諒的。現在教書時，學生睡著了，我也沒有叫他們起來，我相信那是因為我教得沈悶。但我卻不可以容忍大學生在課室後面竊竊私語，影響他人學習。我自己很珍惜唸夜學的機會，相信老師在課堂上說的都一定有意義，嘗試盡量掌握他們說話的內容。當時沒有電腦多媒體教學，今天強調的「教學技巧」在當時也不是一個問題，但同學都很專心上課。很多老師從前講授的東西還是歷歷在目。我們今天在大學教書要強調技巧，要講得眉飛色舞，兼且功課不能太多，學生才會在學期末的老師教學評分中給你過關，否則他們就手不留情了。
香港政府近十多年來增加了對教育的資助，但教育的機會還主要是給精英學生的，近年有了公開大學，又有副學士課程，成為讀書的另一途徑，算是多了一些機會。但這些課程大部份都是由學生的學費支持，政府盡量不予資助。香港政府始終強調精英教育，只願照顧那些「一流人材」。今天如果你學「物流」，政府就會為你付學費，若你上夜校學基礎學科，就請你獨自努力了。經濟不好時，請你多找一份工作，不要浪費時間在那些無實用價值的學科上。
對二十多年前失學的人來說，第二條繼續唸書的路是迂迴曲折的，但我的一些同學並沒有放棄，在夜中學之後繼續在私立大專追求理想，我可以在香港唸公立大學算是非常幸運。夜中學的同學，似乎都被界定為失敗者，夜校是正常教育的退出者和會考失敗者的集中地，是「重新開始」或「奮鬥故事」的創造場所，是香港人「勤奮」的模範。那樣，大家便不用反思「正規」教育出了甚麼問題了。
各人讀夜校的原因都不一樣，但香港教育制度在不斷創造失敗者卻是事實。所謂精英教育是淘汰和放棄那些不適應遊戲規則的學生，「一流」學校就只培育「一流」學生。「有教無類」變成是「三流」或「第三組別」學校的責任，夜校就更加是「唔入流」了。但我們這些夜校學生就是失敗者嗎？我相信我的夜校同學的責任心、待人處世的態度和對理想的追求，一定比我唸大學時的同學和我現在教導的一些大學生優勝，但這些都不是當前學校教育要強調的東西，因為這些都不能保證學生的成績、不能保證香港有「世界一流大學」。
香港的領袖把香港定位為國際大都會，但卻只有以商品經濟為主的全球化方向，殖民地歷史與美元聯匯制度把我們的眼光都聚焦在英美兩個國家上。香港人不能用牛津英語向客人推銷貨物的話，就好像是要注定失敗了。香港人在幼兒園就學英語，由英小到英中，到大學畢業，英語還是學不好，大大防礙了強以英語學習的科目，惶論創意。香港回歸也救不了中文的二等語言地位，結果學生是中英皆不濟事。人人要努力賺錢，也沒有興緻去欣賞和學習其他語言文化。西班牙語、阿拉伯語、潮州話、閩南話、台山話或是圍頭話等，都只是不能賺錢的「廢話」，所代表的都不是「一流文化」。回歸後的教育強調國家，但大家依然忽視社區鄰舍關係，關懷社區、探索自己根源的議題都還是非常飄渺。恍惚以冷漠的都市社會關係和生硬移植的外來「高檔文化」就可以把香港塑造成為「先進」的代表了。或許有一天當我們的後代都只會用英語歌頌香港特色和中國文化的時候，我們就攀登了資本主義的巔峰，可與美國的曼克頓和英國的倫敦鼎足而立了。
夜校沒有資源，老師和同學在借來的校舍上課，我們要保持課室的整潔，免得令日校的師生不高興。我唸夜校時，何文田官立中學的正門沒有為夜校學生開放，上課要走汽車的通道。我坐在夜校的課堂裡，曾非常仰慕日校學生的校服、他們擁有的抽屜和壁報板。夜校上課的時間是有限的。自然地，老師都以最有效的方法去教，我們以最有效的方法去學。很少人會認為夜校的學習環境可與日校比美，在可以選擇的情況下，相信沒有人會送子女到夜學上課。我們這些失學的人多學點東西就是好事，這樣社會上便少了一個「飛仔」或「油脂仔」，但夜校要配套資源就不必提了。
在大學裡，我們要訓練學生的專業知識和世界視野，以備他們將來做公司總裁、工程師、核數師或政府的行政主任，學生的本領要世界第一，縱然大家都不太清楚「世界第一」是何物，不過香港每天都有人嚷著要創造「健力士」世界紀錄。人人都說知識份子應有社會責任，但學生關心的是找到好工作的專業學科。當知道人家大公司要你有「搞學會」的經驗時，就籌幾千塊來競選，拿他一官半職，往履歷書上填。我的夜校同學安排校巴、辦刊物、搞比賽，大家都沒有想過是為了履歷書。夜校的好處，就是老師和學生有「人性」，學生主動學習，五年的夜校生活，並不是那麼容易支持，因為學校外面的吸引實在很大，留下來的同學，包括我在內，都不一定聰明，但我們都有毅力。大學的同事常常投訴部份學生沒有主動性，我們也多方嘗試不同的課程設計，但最後的結論也多是我們教書方式沒有吸引力。
施政者強調現實社會與正規教育的短期直接關係，以功利取向來界定教育發展原則，以全球化的名義來將教育目標單一化。社會上強調經濟主導的風氣把人的學習興趣都消滅了，讀書就是為了將來的工作，還要終身學習來保障「飯碗」。學生學習沒有主動性、沒有喜愛讀書的人性。就是有一小撮人在工餘時沒有去看戲或上夜總會，這可能是他們口袋裡沒有錢，但也許他們是盲目地追求一些沒有經濟價值的東西吧！夜校學位沒有市場價值，同學追求的可能只是讀書的感覺。除了夜校老師以外，也許沒有多少人會關心。
教育家們把夜校看成是失敗和失學者的集中營，但除此之外，有否從中領悟到教育的要義是去培養人性和主動呢？與我一起唸夜校的同學都不是要用夜校的文憑來找工作，都是為了唸書而唸書。求學問尋知識貴乎主動，不在乎與朋輩競爭，挑戰的是自己。身為夜校學生的好處是人家視你為「失敗者」，也沒有多少人要規管你的讀書方式。不過，這個自生自滅、自力更生的安排就創造了一個活潑的學習環境，讓同學掌握了主動和人性的學習方法。這是夜校同學的最大得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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